郝老爺從省城帶來一個消息,說是喬鶴年出人意料地完成了賑災的差事,布藩台原本說好是要給他個州縣的實缺,臨了卻又變了卦,只派了一個新安江水路巡察使的差事。喬鶴年一奉委便接了修碼頭的差事,期限甚是緊張,所以不能親來古家村,就托郝老爺給古平原送個信兒。
「換成別人非氣病了不可。」郝老爺不滿地說,「穩穩噹噹的缺,變成了隨時可撤的差,難為喬大人面無慍色地受了委札。」
古平原卻立時表示了讚賞:「能忍便是過人之處。為官和經商的道理是一樣的,見客三分笑,才能把生意做好。我們生意人的客自然是主顧,官場中人的客就多了,治下的百姓,周圍的同官,頂頭的上司,哪一樣不周到都不行,都會出事。」
「哎呀!」郝老爺大是訝異,「古老弟,你沒做過官兒,可這話說得倒真是透徹。所以別看官老爺出外坐轎,大鑼一響威風八面,其實有苦自家知。就像如今喬大人做的這個官,三年不到已經換了好幾任了。」
新安江這條水道,航路繁雜,有漕幫的糧船,有江南大營運兵的兵船,有往來徽浙之間的客船,還有浙江首府杭州的官船。特別是官船,裡面坐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員,巡察使是七品,遇上了必得登船參拜。新安江上來往的官船每天至少有十幾艘,為了避免這種麻煩,水路巡察使都要告誡船夫一遇到官船,先遠遠拐進分岔的航道躲避,但一條大江平坦如鏡,總有躲不開的時候,這時候就不僅要上船招呼拜會笑臉相迎,還要有所開銷,至少是主人一桌燕翅席,連同下人也要打點一番,每次沒個十兩銀子下不來,一年到頭花費著實可觀。
「巡察使的俸祿是每月十五兩銀子,你猜這筆開銷從何而出?」郝老爺這一問,古平原會意地微微一笑。
這不必問,所謂悖入悖出,在官船上花的錢又不能報公賬開銷,結果必定是從過往糧船和客船上橫加需索。水手一向抱團,性格又多彪悍,等到最後惹了眾怒,船家聚眾停船堵塞水道,則上頭必定要撤某人的差來平息風波,這也就是為什麼三年換了好幾任官兒的原因。
「然則後來者上任,必定也要走這條老路,這種差實在應該叫『災官』。所以我說喬大人得了還不如不得。眼下,上頭又說新安江上大大小小几十個碼頭都年久失修,限喬大人上任一個月之內把碼頭整修好,撥下來的公款一點富餘沒有,要是不能緊著花,搞不好最後還有虧空,真正是沒意思透了。」
「唔。」古平原像是發現了什麼,不住地喃喃自語道:「修碼頭……虧空……」
過了幾日,古平原把弟弟找到自己房裡,交給他二百兩銀子。
古平文不解其意,古平原道:「平文,本來我還愁分身乏術。你既然願意經商,那我便分配你一個差事。你拿著這筆錢,到潛口鎮上開一間雜貨店。」
「啊!」古平文沒想到哥哥一張口就要自己去開店做掌柜。
「你放心,店址我已經選好租了下來,雖說鋪面不大,但地點卻是在鎮上最熱鬧的街里。夥計我也已經雇了兩個,一個機靈一個勤快,都干過店伙,肯定是好幫手,我還請了族裡的一位親戚去幫你進貨。這樣你到了店裡,只是負責把出入賬記好,簡單得很。」古平原知道他心裡害怕,先給他去去疑、壯壯膽。
「大哥,你這些日子不吭不哈做了這麼多事啊?」古平文張大了嘴,忽又有些自慚,「只怕小妹說得對,我可沒大哥有本事,原本以為幫大哥做生意就是管管茶園呢。」
「茶園我自己來打理,雜貨鋪以待人接物為主,你性格靦腆,要學做生意,正該到這樣的地方歷練。不過這間雜貨鋪,歷練不是主要的,賺錢也不是主要的。」
一句話又把古平文說糊塗了:「那,那還開它幹嘛?」
「自然有用處。」古平原拉著二弟坐下,有一番開導的話要說,「我打個比方說,如果你與隔壁的店鋪同時經營馬草,每家店鋪每日賣的馬草價格大體相同,所賣出的物量也不相上下,這樣的買賣十年二十年做下來,是你賺得多,還是隔壁賺得多?」
古平文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這自然差不多。」
「對了,別說十年八年,就是百八十年地做下去,結果也都一樣,他賺一些你也賺一些,勉強維持生意罷了。」
「大哥,你到底想說什麼?」古平文困惑地問。
古平原先不理他,自顧自說下去:「好,忽然有一天,朝廷要在附近用兵,要大批的馬草,只要你能供得上,朝廷照單全收不說,價格還一律從優。這時候你與隔壁店鋪會怎樣?」
「當然是爭先去收馬草然後賣給官軍嘍。」
「那要是這個消息你知道,隔壁卻不知道呢?」
「那,那我自然賺的比他多,而且還要多許多,這筆買賣做完,說不定我就能把他的店鋪給並了。」
古平原笑笑:「那為什麼你能並了他的店鋪呢?」
不待古平文回答,他先就自答道:「因為你的消息比他靈通,你的反應就比他快,你的反應比他快,自然能比他先賺到錢。更何況,馬草要是被你搶先一步收光了,他就是知道了消息也晚了,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賺大錢。所以一個消息,可能就決定一家店鋪的存亡,就看你是先知道,還是後知道,或是根本不知道。」
說到這兒,古平文慢慢聽出點門道了,試探地問:「大哥是要我到鎮上打探消息?」
「不錯。」古平原肯定地點點頭,「雜貨店裡來往的人最多最雜,消息也最廣最快,我把店鋪安排在鎮上最熱鬧的街里就是此意,等將來我們的生意慢慢做大了,我還要把店鋪開到府城甚至省城去,那才真是四面八方的消息靈通呢。」
「等到了那個時候,大哥你就派別人去吧,我可做不了省城的買賣。」古平文老實地說。
古平原被他逗得一笑:「哪個生下來就會做買賣,我這幾招都是在關外時與來買人蔘、買毛皮的南北客商閑聊時偷學的,你用心做生意,雖是小本買賣,裡面的道理是一樣的,過上幾年就趕上大哥了。」
古平文紅著臉答應著,古平原又將緊要處細細囑咐一遍,這才將本家的那位親戚請來,讓他陪著古平文一同前往鎮里。
等到店裡的傢具貨架準備妥當了,古平原卻遲遲不放話讓鋪子進貨開張,而是一遍又一遍往碼頭跑。到了碼頭就找喬鶴年,喬鶴年督促工匠本來忙得不可開交,可說也奇怪,一見了古平原來,便邀上郝老爺一起鑽到工棚里秘密交談。
如此幾次下來,古平原告訴弟弟,把徽州府內所有能做纜繩用的麻繩都買下來,同時雜貨店的進貨暫時以船上的應用之物為主。古平文懵懵懂懂,兩個夥計卻肚裡暗笑,潛口鎮距離新安江碼頭不近,無緣無故誰會到這兒來買纜繩,看來新東家是個不懂做生意的人,只怕這雜貨鋪子開不長。
等到開業那一天,鞭炮放了十幾掛,舞過獅子拜過財神,三盤六供依次排放整齊,最後是店東古平原親手揭開匾額上紅布,蘸著濃濃的墨汁,將「平記」的「記」字上面空著的一點填上,便是開張大吉了。
這店雖小,是古平原自己開的第一家買賣,他心裡不能不激動,獃獃地望了半晌,回想這幾年的遭遇,一時間真是五味雜陳,滋味難辨。但是大喜的日子不易多想往事,他很快回過神,指揮著弟弟和夥計招呼客人。
周圍圍了不少人,看熱鬧的也有幾十個,可是大都是等著看笑話。本來嘛,雜貨鋪賣油鹽醬醋針線碗筷,這些東西一定有人買,甭管有沒有老主顧,只要老實做生意,不愁沒有買賣。可是「平記」用大筆的銀子進纜繩,這種生意經誰都沒聽說過,纜繩這種東西老百姓哪有用處,這姓古的也不知發什麼瘋,偏偏進這種貨,看來他今天是開不了張。
也有不少人進店逛逛,發覺除了纜繩,還有不少跑船的應用之物,像船上生火做飯的鐵架鍋,修補船帆的大號針線,這些都不是尋常雜貨鋪能用上的,不免就有人冷嘲熱諷。
「這店開錯地方了吧,開在碼頭上還差不多。」
「莫非是五行缺土,非要把水路上的店開在山裡。」
說的人越來越沒有顧忌,笑聲也越來越大,古平文麵皮薄,紅著臉在旁尷尬地站著,兩個夥計見沒生意可做,鼓著腮幫子站著,反正東家不急,自己當夥計的也不必著急。
古平原卻始終顏色不變,臉上笑呵呵地,沖著進店的顧客拱著手,眼睛卻不時望向街上。就這樣過了大概一個時辰,一個正經來買東西的人都沒有,古平文自覺又羞又臊,甚至有些埋怨大哥。正在這時,古平原眼睛一亮,沖著街上的一個人走了過去。
「這位老哥請了。」他沖人家拱拱手,那人也趕緊回禮。
「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家平記雜貨鋪啊?」
「這話可巧了,鄙人就是平記的東家。」
「哎,那我問一句,你這兒有沒有纜繩?」
還真有人來買纜繩,一句話問得周遭眾人睜大了眼,古平文還當自己是聽錯了,想了想沒錯,問的就是纜繩。他深怕放走了這個主顧,趕緊從櫃檯里出來迎了上去。
「有,有。您要多少有多少。」
那人說了個尺寸,古平文便帶著他往後院去截,夥計也趕緊跟了上去。
「嘿,還真有人跑到鎮上來買纜繩,嘖嘖。」有人咂著嘴。
「芥菜子掉在針眼裡——碰巧而已!他要是還能賣出一條去,今天中午,你隨便挑地方,我做東。」
但是這人的東道做定了,不出一上午,接二連三有人來買纜繩,把這一條買賣街上的大小店主瞧得是瞠目結舌,後來大家也看出來了,這些人大都是水手打扮,可是為什麼江上的船夫會大老遠跑到潛口鎮上,指名道姓來「平記」買纜繩這就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。
總而言之,一天的生意做下來,這條街上其餘的買賣不提,單是十多家雜貨鋪的掌柜個個看的是直咽唾沫。古平文連同兩個夥計樂得嘴都合不上了,夥計說也看過好多家開張的買賣,從沒有第一天就這麼紅火的。
關門上板之後,古平原也做了個東道,與弟弟一起請兩個夥計好好吃了一頓,算是慰勞。他明天就要趕回古家村照料茶園,席上把生意重重拜託給兩個夥計。古平文不以為然,兩杯酒下肚,擺著手道:「大哥,你放心,像今天這樣,咱們的生意還有什麼難做的。不出幾個月,我非並一家鋪子給你瞧瞧不可。」
古平原正在給夥計敬酒,聽了這話,心裡很不高興,但是面上沒有露出來。
等讓兩個夥計走了,古平文喜笑顏開地拿起賬簿,「大哥,你知不知道今兒一天賺了多少銀子?」
「我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」古平原面色平緩下來,靜靜地看著興高采烈的弟弟。
古平文正在興頭上,冷不丁聽了這句話,當時就怔了一下。
「倒是你,想沒想過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遠道來買纜繩,我又為何會未卜先知讓你預先進了這麼多的貨?」
「這……」這一天生意好得不得了,古平文得意之餘,根本就沒來得及想這件事。
「還記不記得我提過那兩家店同賣馬草的例子。」
「記得。」
「一旦有了機會要把握住,可是若無機會呢,就一直等下去?」
古平文疑疑惑惑地問:「大哥,你的意思是……」
「沒有機會時要懂得變出一個機會來。我下面說的話你要放在肚子里,不可泄露出去。」
原來這一次的買賣完全是古平原和喬鶴年設計的結果。喬鶴年修整碼頭,在古平原的建議下,將碼頭向岸邊縮了4尺,這樣省工省料,而且一旦發水,碼頭不易被沖毀,是個長治久安的好法子,向上一報,立時就得到了藩司衙門的首肯。
這碼頭縮短了,水裡原先的碼頭暗樁卻仍在,船要離遠些停,纜繩就要變長。古平原早就想到了這一點,所以把徽州府內所有的纜繩都買了下來,而且安排好了時間,就在碼頭修整完工的日子,「平記」也就開了張,船夫要換新纜繩,打聽之下知道都被潛口鎮的平記收了去,那就無怪乎亟亟尋了來。
「纜繩是磨損易耗之物,隔幾個月就要換,新安江上來往船隻何止千艘。這買賣還有得做呢,別人也有得眼紅,平文,你的眼睛不要只看著賬簿,更不要得意忘形,免得更招人妒。」
古平文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,訥訥道:「是。可是大哥,這麼做是不是有點……」
「有點虧心?」古平原笑了,「我就猜到你會這麼想。往日碼頭被水沖毀,都要加收來往船隻的厘金來重修,如今碼頭縮短就更加堅固,再發洪水也不怕了,雖然這些船因此換了纜繩,可是從長遠看卻省了不少銀子,其實是船夫們佔了便宜。」
「船夫佔了便宜,我們也賺了錢,那豈不是皆大歡喜。」
「對,生意正該這樣去做。做生意要賺錢不難,可是賺了人家的錢還要讓人家高興,這就不簡單了。平文,生意之道千變萬化,以一個『誠』字打底,手腕卻要靈活。所謂『誠』,如今纜繩被咱們買斷了,可是不能囤積居奇,更不能以次充好,而是要把眼光放在拉主顧上。所謂靈活,就是要不拘一格,要知道處處皆是商機,就看你有沒有這個眼光和膽識了。」
他看弟弟怔怔地聽著,知道他往心裡去了,滿意地點點頭,接著道:「我們雖然佔住了這個獨門生意,可是過些時日必定有人也進纜繩與咱們爭利,能不能利用眼下這個優勢,在新安水道上把『平記』的招牌創出來,就全看你的了。」
古平文聽著大哥的囑託,一改方才有些張狂的態度,抿著嘴低下頭認認真真地回了句: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,可我一定好好做。」
「少爺,這萬萬不可。您這麼做,非把老爺太太氣壞了不可。」
位於北京西城的李家宅邸在京城裡面是數一數二地豪奢,建築用的粘連法,將四個大宅用穿堂過道組成一處,比王府還要大,卻又不違制。雖然礙於規例不能用明黃琉璃瓦,但高手匠人巧奪天工,專門燒制了一種變色琉璃,大白天陽光一晃就是明黃色,可要是湊近了細看,其實是土黃色,這樣任誰也挑不出毛病,光這一套瓦就花了不下十萬兩銀子。故此京中有諺:「黃河水多,李家金多,黃河水流千里,李家宅望無邊。」
李萬堂的貼身聽差李安此時站在李府的台階上,不住地躬身施禮,臉上的神色十分惶急。
「讓開!」說話的人聲音又冷又硬,正是李家的大少爺,「李半城」的獨子李欽。就見他的臉板得像塊石頭一樣,挺身往內宅走,卻被李安不顧一切地擋在門前。
「少爺,您把這身衣服脫了吧,這老爺太太都七旺八旺的,您說您這副打扮進去,這、這像什麼樣子。」說著,李安往左右使了個眼色,「快來,伺候少爺更衣。」
「誰敢!」李欽大吼一聲,惡狠狠地盯著李安,「你不過是個奴才,是我家養的一條狗,爺高興就賞你口吃的,不高興就讓你滾!就憑你也敢攔著我進家門,你讓不讓開?不讓我可揍你了!」
李欽說著就要動手,眼看就要鬧得不可開交,就聽照壁處有人咳嗽一聲,一個沉靜的聲音響起,「你鬧夠沒有?」
李安趕緊回身,垂手站立。口中恭敬地道:「老爺。」門房、馬夫以及門口的一應下人皆是如此,唯有李欽還梗著脖子,但也不由自主地放鬆了攥緊的拳頭。
李萬堂緩步邁出大門,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欽,立時沉下了臉:「你是死了爹還是沒了娘,平白無故地穿孝袍扎麻繩,莫非是瘋了不成!」
「我、我……」在李萬堂的呵斥下,李欽眼神里稍稍露出一絲畏懼,但很快一昂頭,「我是替張大叔戴孝,他沒兒沒女,他、他是為救我死的!」
李萬堂聽了沒言聲,這時候從後宅跑出來一個丫鬟,有些畏縮地看了一眼李萬堂。
「什麼事?」
「夫人說,讓少爺快把孝袍子脫了。死一個夥計而已,哪有東家為夥計戴孝的道理,這般胡鬧,傳出去簡直惹人笑話。」
「我不脫!」李欽聽了悶聲吼道。
李萬堂看了一眼門外越聚越多的人群,面無表情地說了句:「你進去告訴夫人,就說我知道此事了。」
等那丫鬟進去了,李萬堂走前幾步,站到李欽身邊,一抬手,李欽下意識地一避,還以為李萬堂要當眾責打自己。誰知李萬堂伸出手來,只是給他理了理孝袍衣襟,緊了緊那根已經發鬆的麻繩。
「既是代子女盡孝,那麼別忘了七七四十九天之期。」李萬堂說完這句話,轉身進了內宅,留下李欽傻傻地站在當場,亦真亦幻,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。
「老爺,這怕不妥吧。」李安跟進了內宅,一路隨在李萬堂身後,惴惴不安地說。
李萬堂在荷花缸前停下腳步,回頭看了他一眼。
「外間物議且另當別論,夫人那裡怎麼交代。」李安窺著李萬堂的臉色。
「你說反了。外間物議才是應該考慮的事情。你派家人出去,把李家公子為京商大掌柜服喪的事兒傳遍四九城,越快越好。」
「啊?!」
「還有,3天之後在京商會館安排一場祭祀,通知各家東家、大掌柜都來,我要為張廣發辦一場公祭。」
「老爺,雖說張廣發死在公事上,不過畢竟有辱使命,這樣做豈不是把我們慘敗給晉商票號的事兒都漏了出去嗎?」
李萬堂並沒有說話,只是伸出一根手指,輕輕敲了敲缸沿,缸里的金魚以為是餵食,紛紛圍攏過來。
李安看著,目中忽然露出恍然欽佩的神色,「老爺,我懂了,我這就去安排。」
李萬堂在庭院里停了一會兒,靜靜地思考著什麼,僕人們素知他的性子,這時候是不許人來打攪的,不過有一個人是例外,後宅的丫鬟怯生生走過來,說夫人有請,李萬堂這才有些不情願地移步進了後宅。
剛一進內宅庭院,就聽「咣」地一聲大響,從正房裡丟出一件瓷器,摔在院子當中的水磨青磚上,登時粉碎。
那是李萬堂平素最喜歡的五子蓮芯青花瓶,宋時傳下來的東西,是蔡京把玩過的恩物。這瓶製作精良,薄得透亮,一千多年了,歷代主人都是珍視無比,連個岔口都沒碰損,結果今日卻在李太太的一揮之下了了賬。
不用問,這準是李太太派人在門口守著,見李萬堂來了特意摔給他看的。下人們都嚇呆了,李萬堂卻絲毫不見動怒,只是仔仔細細盯著那堆瓷片,像是要把它的樣子印下來,過了好一陣兒才慢慢開口吩咐一聲:「掃掃。」便走進了屋裡。
進來是個極寬敞的大廳,兩邊一處是李氏夫婦的卧房,一處是值夜丫鬟待的房間。坐在廳中的大理石圓桌旁的便是李太太,她穿著蘇綢細紡的八寶裙,手裡抱著她養的那隻叫「青奴」的波斯貓,此刻雖然橫眉立目但是依稀能看出年輕時也是一個美人兒,兩邊丫鬟僕婦垂手侍立,別說抬頭,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。
李太太明知道李萬堂進來,卻不說話,撫摸「青奴」身上濃密的長毛,把李萬堂曬在一邊。
李萬堂等了一會兒,見她不開口,於是問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平白無故發什麼脾氣?」
「平白無故?」李太太彷彿就等著這一問,冷笑一聲,「老爺,你莫非是明知故問不成?」
從後趕來的李安見老爺進來半天都沒個丫鬟給搬個座,知道她們不敢,於是上前兩步搬了把椅子,剛要給李萬堂送去,就聽波斯貓凄厲地慘叫一聲,嚇得他一哆嗦,轉臉看去,見李太太惡狠狠地看著他,手指掐著「青奴」的尾巴尖,指節發白,顯是下了重手。大概是李太太平日淫威甚重,連貓都怕極了她,儘管吃痛,卻不敢掙脫。
李太太的聲音寒得如同冰窟里吹出來的風:「李安,你好啊,你是老爺的貼身僕人,心疼老爺是不是?要是哪一天屋裡著了火,你大概也是放著我不管,先救老爺是不是?你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裡?」
李安一聲都不敢吱,放下椅子,跪在地上沖太太磕了個頭,站起身退到一邊去了。
「你今天是專門找我麻煩的。」李萬堂算是看明白了。
李太太一拍桌子:「對了,就是找你麻煩。我問你,你在德勝門外坎兒衚衕的那套四合院裡面養了個女扮男裝的婊子,對不對?」
李萬堂暗暗一驚,蘇紫軒的事兒很少有人知道,沒想到此時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問了出來,他不露聲色道:「胡扯,哪有的事兒?」
「沒有?你要是這麼說,明天我就派人去砸了那兒,把那婊子揪出來遊街,反正也不關你的事。」李太太斜著眼看著李萬堂。
李萬堂皺了皺眉:「你既然打聽的這麼清楚,那麼總該知道,那處四合院我連一次都沒去過,與那女子更是清清白白。」
「哼,你要是去了,我早就一把火燒了那王八窩了,我就是不明白你平白無故養個女人幹嘛,這才忍到今天。」李太太性子散漫,壓根不是個深沉人兒,一忍再忍,終於被李欽今天的舉動把火兒撩了上來,索性一兜子都問個明白。
李萬堂沉默了一會兒:「我留這女子大有用處,不是為了我自己,而是為了我們李家。你就不要再問了。」
畢竟夫妻一場,李太太看出來李萬堂說的是真話,她考慮片刻道:「也罷,我暫時信你這一次。」話風一轉,「那麼欽兒呢,這麼胡鬧,你也不管?明兒我約了幾家太太來打雀兒牌,難道你讓欽兒穿著孝袍子給人家行禮,我的臉面還要不要。」她越說越氣,連連拍著桌子。
「這是外面生意場上的事兒,你不要管。欽兒雖然是胡鬧,倒也並非全無用處,這裡面的道理說給你聽你也不明白。」
「哦,外面養的婊子讓我不要管,府里的親兒子披麻戴孝也讓我不要管,我問你,我還是不是這個宅子里的太太?」李太太一陣冷笑。
「沒人說你不是。」李萬堂始終心平氣和,與李太太的疾言厲色恰成對比,「只是京城李家好歹也是京商里的大宅門,你說話做事還要有些分寸,別讓人家看了笑話。」
不待李太太回話,他撂下一句,「會館裡還有要事商議,其餘的事兒明兒再說吧。「說完轉身便走了。
李太太氣得臉煞白,自言自語道:「笑話?好啊,咱們走著瞧,看看到底是誰瞧了誰的笑話!」
話音剛落,就聽「啪」地一聲細微卻清脆的響聲,伴隨而來的是「青奴」一聲比方才還要慘上幾倍的厲叫,這一聲把低著頭的丫鬟們都嚇得一哆嗦,原來李太太手掌使力一握,將波斯貓的尾巴折斷了。
這下子「青奴」再也吃痛不住,從李太太的身上躥出去,爪子撓地,幾步就跑得不知去向。
李太太看向自己的手,手背上被「青奴」情急之下抓出了幾道長長的血痕,早有丫鬟拿著手帕上來要給擦拭,卻被李太太一巴掌打退。
「王嫂。」李太太撫著手背喊道。
一名僕婦越眾而出,答道:「是,太太請吩咐。」
「今後老爺在外面做的事兒,你多打聽著。無論是公是私,大小輕重,都要回來稟告我。」李太太的聲音冰冷,聽不出一絲感情。
「是。」王嫂便待退下。
「慢著。」李太太又道,「找找青奴,找著了別嚇著它,把傷治好嘍。」
「是。太太放心。」
「治好了傷,就裝到布口袋裡,沉到荷花缸淹死。」
「……」沒人吱聲,僕婦丫鬟心裡都縮成一團,陣陣寒意在心頭掠過。
李太太慢悠悠地自顧自說道:「我養的東西,長大了敢跑,還敢抓我,哼,還反了它了!」
古平原把雜貨鋪的生意交給弟弟,自己一心打理茶園,都知道茶性喜濕惡燥,這過了火的茶園還能不能種出茶來,誰都心裡沒數。
死馬權當活馬醫,古平原雇了兩個人將茶園裡的浮土翻出,又花錢從附近種植松蘿的茶園移來一批茶樹。他善於品茶,但對種茶卻是外行,請了一位茶田師傅來料理茶園,自己也跟著邊幫邊學。
這期間他不惜重金延請附近的名醫來給老師治病,可是白老師畢竟年紀大了,受的傷又太重,始終不見大好,一段時間以來,白老師有時認得古平原,有時糊塗認不出,這一天早上卻是雙目炯炯,一改往日渾渾噩噩之態,古平原進房探視,看了心裡便是一喜。
「平原啊,坐、坐吧。」白老師從被中伸出瘦骨嶙峋的手,指了指床前的椅子,吃力地說。
「孩子,我知道你回來了,可是直到今天才是真的相信,前些日子還以為自己在做夢。」白老師拉著古平原的手,眼裡不住地淌著淚,緩緩嘆了口氣。
「老師……」古平原自幼沒有父親,是真正的視師如父,聽老師顫巍巍說著話,眼巴巴地望著自己,像是生怕一眨眼自己又消失了一樣,他心裡「轟」地一聲,淚水真像開了閘一般。
師徒二人淚眼相對,執手無言,過了好半晌,古平原打破沉默,他打算對老師說說自己這幾年的經歷,說說受了報應的陳孚恩,還有百姓給老師在黃河岸邊建的生祠,白老師卻擺一擺手,勉力咳了兩聲,喘息著說:「我看得出來,你這幾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,想必也長了許多的見識,『天行健,君子當自強不息』,吃苦受罪不見得是壞事,耽於安樂也未見許是好事,我只想聽你說一件做了之後從沒後悔的事情。」
「做了之後從沒後悔的事……」古平原咀嚼著老師這話,彷彿是世人看來應該後悔,自己卻從未後悔,想著他不禁脫口而出:「我這次回徽州之前,用百萬之數的銀子救了一個人的命。」這說的是常玉兒,古平原說完,不自覺地又隔著衣裳,碰了碰那枚翡翠扳指。
白老師閉著眼聽著,滿意地笑了笑,既沒問古平原何來百萬兩銀子,也沒問被他所救的是何人。
「老師。」古平原等了半晌不見老師有話,輕輕地叫了一聲。
「這就夠了,不必再多說什麼。你沒忘了我教你的孔孟之道,重義輕財,不愧是我的好徒弟。」
「是,老師教導我的道理,平原一輩子都記在心裡,不管走到哪兒,都不敢有須臾忘記。」古平原俯著身,端詳著老師蒼蒼的白髮,想著他當年在黃河中流為民操勞,在山野草廬教自己讀書,喉頭又是一陣哽咽。
白老師說了一陣話,大概是精神疲倦,彷彿要昏昏睡去,忽又想起一事,重又抓住古平原的手:「孩子,你被充軍關外,能回來就是萬幸,今後安安分分老於戶牖也就是了。我這一輩子也當過幾天官,現在這世道,當官的若不欺心,上司下屬都不容你,難做得很!」
古平原知道這是老師的肺腑之言,鄭重地點頭答應,隨後說道:「老師,您省些力氣,歇歇再說吧。」
「不,趁著我現在還明白。」白老師咳了幾聲,勉力道,「我是看你從小長大的,其實早已視你為婿,我是不成了,只望你能好好待依梅,將來兩個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,我死了也能閉上眼。」
白老師不知女兒被亂軍綁走,眼下生死不明,古平原心裡五味雜陳,他低下頭,用低低的聲音答道:「老師放心,我這一輩子絕不辜負依梅妹子就是。」
「好、好,這樣我就放心了,真的是放心了。」白老師一臉欣慰,指了指門邊,「乾脆,趁著我還明白,把依梅也叫進來,這事兒當著你們倆的面說開了。」
古平原一愣,心知老師是昏沉中把自己的妹妹古雨婷當成了他的女兒。
「怎麼?叫她進來啊。」
古平原尊師重道,從來沒在老師面前說過一句謊話,這時候張口結舌,白老師催問了幾句,他萬般無奈只得把實話說了。沒料到老人急痛攻心,當場嘔血暈過去,醒過來已然得了怔忡之症,整日不言不語,雙目無神,如同痴呆。
古平原既悔且痛,此時也是無法可想,他也想過找到白依梅興許便能治好老師的病,可出事那時長毛、官兵、還有苗沛霖的匪兵,三伙人馬打得亂成一團,誰知道白依梅是被哪伙人搶走的。古平原這些日子但凡有機會就託人打聽,卻都如泥牛入海,全無半點消息。
就這樣,古平原一邊掛心老師一家,一邊經營茶園,沒想到的是,轉栽過來的茶樹十中居然活了八九,請來的茶工師傅說,這一茬茶園的收成許是還不錯,古平原辛苦半年,眼見秋茶有望,總算是可以放下心了。
「鶴公,這點銀子你必定有用處,還望收下才是。」古平原把一個錢夾放在桌上,輕輕一推,遞給八仙桌另一側的喬鶴年。
他今天抽了個空到了水路巡察使的駐所,卻趕巧遇到江上糧船撞了兵船,兵大爺脾氣火爆,漕幫的水手也不甘示弱,喬鶴年正為了調解而忙得不可開交,直到日頭落西方才擦著額頭的汗進了官廳。
所謂的官廳不過是間徵用的民居而已,喬鶴年是北邊人,不耐南方酷熱,命人在四面牆上都打了孔窗,蒙上一層薄紗,又別出心裁引來江水在瓦房左右和後面挖出池子,只有前面留著通路,一番布置居然宛然水榭,清涼宜人很是別緻。
「難為鶴公想得到,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,這片江水環繞的水榭只怕連巡撫大人也要嫉妒三分。」
「黃連樹下彈琴——不過苦中作樂罷了。昨日我送兩淮鹽政使過境,去拜會徽州知府孟大人,人家的籤押房裡用火盆在四角吊著冰,化了再換過,那才是神仙。」喬鶴年說著接過錢夾,打開一看不免動容,「這真是厚饋,平原,我實在受之有愧。」
「平記的生意最近蒸蒸日上,歸根到底是鶴公幫忙,吃水不能忘了打井人。」說著,古平原往前湊了湊身子,「我聽郝老爺說過這水道上的事兒,想必這兩個月也鬧了虧空吧,若是依舊在過往船隻上加厘金,豈不是步了前任的後塵。」他看了一眼錢夾,「鶴公放心,這筆開銷平記還承擔得起,決不讓鶴公為難就是。」
喬鶴年眼睛一亮,「既不擾民,又能辦差,若真如此,我這個官兒就好當了。」
「鶴公,你曉不曉得,歙縣的知縣大老爺烏紗頂戴被撤了。」
「也是昨日去知府衙門才知,我這個替罪羊沒有殺成,自然要另尋一隻來殺。」喬鶴年語氣平淡,心裡卻不平靜,與古平原兩人互視一眼,發覺彼此想的都是一件事。
「眼下還談不到,我剛被派差沒幾日,尚無功績可言,何況一省的候補官不知有多少人想謀這個位置,眼下布藩台讓縣丞暫時署理,心裡打的主意不問可知。」喬鶴年汲了一口江心水,搖了搖頭。
平記為喬鶴年湊一筆應付往來官船的銀子已經是頗為吃力,若說還要籌錢到藩台衙門去打點,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,古平原一時也無法可想,官廳里一時沉默起來。
「平原,你也不必為難,老實說花錢買缺的事兒我沒什麼興趣。」喬鶴年先開了口,接著又把話轉到古平原關心的事情上,「眼下有一筆生意,是個賺錢的機會,就不知你有沒有興趣。」
「鶴公說哪裡話,賺錢的生意我自然有興趣,就不知是哪一路的財?」
「說起來,這件事實在是積德行善。」
消息是新安江上的水手帶來的。自從太平軍的忠王李秀成率軍攻陷浙江首府杭州,巡撫以下的滿城文武幾乎死傷殆盡,為朝廷平長毛以來最為慘烈的一仗。杭州,人稱「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」,已經百年沒有遇過兵事了,又在江南最為富庶之地,家裡藏有萬金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,長毛這一來為了保財更為了保命,不能不扶老攜幼地逃亡,可是又捨不得離開家鄉太遠,於是邊逃邊觀望,發覺長毛追得不緊,逃到杭州城南邊一處名為「天外天」的福地便停住了。
之所以逃到這裡,是因為天外天是一處梵園,也就是放生之地。大凡富庶之地,家裡常有信佛的老太太,沒事就到集上,買了雞鴨魚鱉之類的放生,選的就是這一處天外天。像杭州這種地方,日日有集,很多家都沒有三日餘糧,逃難時更是倉皇出奔,來不及帶什麼吃食,所以天外天的雞鴨就遭了殃,不到十日工夫,只剩下滿地的雞骨鴨毛。
「杭州城陷已然一月有餘,聽水手說,逃到天外天的人餓得連耗子窩裡的食兒都刨出來吃了。」
「鶴公是指點我到那裡去賣糧?」古平原聽明白了。
「賣糧?如今你就是挖些草根兒去,到了那裡也不愁賣的。關鍵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,要知道長毛可是近在咫尺,說一聲來攻,只要兩個時辰就能把那裡碾為齏粉。否則明擺著的好生意,為什麼沒人去做?」
古平原走到門邊,望著東逝的江水思索著,忽然問道:「李秀成這個人,我聽說是長毛里的秀才,是真的嗎?」
「一點不假,長毛里若說還有人才,文是偽忠酋李秀成,武是偽英酋陳玉成。」
「這個人可嗜殺?」
「不但不嗜殺,而且很注重民心,說實話,要說在百姓中的人望,哪個也比不過他。」
「那就是了。既然兩個時辰就能打下天外天,卻遲遲一個月都不動手,想必是李秀成有令,約束部下不得騷擾這些難民。照此看來,運糧過去看似如履薄冰,實則如履平地。」
「你可想好了,真要是陷在裡面,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。」喬鶴年是真為他擔心。
古平原笑了:「富貴險中求,更何況就像鶴公說的,這是一件積德行善的事兒,老天爺也會保佑這筆生意能做成。」
古平原知道商機不可失,特別是這種生意,機會更是轉瞬即逝。他讓弟弟在潛口鎮上的磨房裡定做了幾百斤的白面肉饃饃,同時在江上漁民手中購得了一批鹹魚干。貨好進,運貨的夥計卻不好找,花了重金才雇來幾個敢收錢賣命的壯漢。連同幾輛獨輪車一起上了一條回空的糧船,沿新安江、富春江一路往東,直奔杭州城邊。
古平原知道,雖說李秀成有軍令,但是自己這批糧食卻是不受保護,所以行船時加著小心,好在漕船水手有經驗,夜路無燈也可駕船,這就少了許多危險。天外天原本就有一側通著江邊,下船之後幾輛獨輪車吱吱呀呀,不多時就看到了許多憧憧的人影。
等來到近前一看,古平原雖然膽子大,可也不免心裡打了一個突。這哪裡還是人,分明是一個個餓鬼,餓得皮包骨,一副竹架子上撐著衣服而已,看那走路直打晃的樣子,只怕隨時倒在地上一命嗚呼。
古平原指揮著幾個夥計,將獨輪車推到人群中,然後掀開其中一輛車上蒙著的油布,饃饃散發出的香氣頓時把這些災民的眼睛都吸引了過來,人也不由自主挪著雙腿湊了過來。
江南人物的俊雅知禮此時方才顯得分明,如此情形下,居然還有一位老者上前勉強一揖,張幾次嘴才發出聲音,「這位小哥兒,敢問你這饃饃可是賣的?」
「是。」古平原擔心他跌倒,伸手相攙。
「那、一個饃饃要多少錢?」
這個問題臨來時古平文和喬鶴年都問過,古平原卻一直沒說,此時他回身拿過一個採茶用的背筐放在地上。
「各位看著給就是,實在沒錢,白吃也行。」
誰也沒想到是這個賣法,跟來的夥計都睜大了眼,心說這位古老闆真是瘋了,甘冒奇險運來糧食,要個天價也不過分,居然說什麼「沒錢白吃也行」,敢情是來做善事的。
這些人彼此看看,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,那老者看樣子似乎是杭州城中的耆老,定睛看了看古平原,又問了一句:「你這糧食是從什麼地方運來的?」
「徽州,沿新安江而來。」古平原老老實實地說。
老者點了點頭,「那可不近哪。」一邊說,一邊伸手過來,在獨輪車上拿起一個白面饃饃。
夥計們心想,看見沒有,有一個白吃的,就算開了頭了,誰都不給錢,那咱們這趟連水腳錢都得賠進去。
「咣當。」老者拿了饃饃,然後往筐里丟了塊東西,顫巍巍走開了,邊走邊咬了一大口饃,饞得邊上眾人直咽唾沫。
一個夥計好奇地探頭往筐里看去,嚇了一跳,一塊不下十兩重的金子正躺在筐底。
十兩金子就是二百多兩銀子,比這一趟進貨的本錢還多,夥計看得眼睛都要鼓出來了,再看古平原的臉上也有一絲訝異,卻是一掠而過。
有人第一個掏錢,後面的人便有樣學樣,有往筐里丟元寶的,有丟銀票的,還有丟首飾細軟的,不多時筐里的銀錢珠寶已經冒了頭,獨輪車裡的饃饃卻還沒見底呢。
夥計們早就看傻了,這一趟何止是一本萬利。古平原心裡也暗暗吃驚,他想過一旦到了天外天,這裡若有明白事理的人,一定會出高價買走這些饃饃,但是沒想到杭州城的富戶這麼有錢,出手這麼闊綽,這一趟真是賺得盆滿缽滿。
「年輕人,你這一趟可發了大財了。」那個老者吃飽喝足,神態也從容下來,笑呵呵地看著古平原。
「老丈,我說實話,臨來時沒想過賺這麼多。」
「肯說這句話,足見你是個誠信經商的人。那你知不知道,你說了可以白吃,我為什麼還出手就是十兩金子?」
「這些饃饃頂多就夠這裡的人吃上三天,您怕我三天之後不來,那您就還得挨餓。」古平原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。
「所以就算你真的慷慨大方,我們也不敢白吃你的。」老者眼裡笑意更濃。
古平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「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出手就給了十兩金子而不是一兩呢,就算是一兩也不少了,你下次還是會來。」
「這……乞道其詳。」古平原一時被問住了。
老者用狡黠的目光看了看旁邊正在交頭接耳的夥計,「因為我要他們把這個事傳揚出去,知道的人越多,今後運糧食來賣的人也就越多,彼此競爭,不必講價,糧錢自然就降了下來。所以看起來這第一次我們吃了大虧,不過下一次,下下一次,我們花的錢會越來越少,通扯起來還是不吃虧的。」
古平原這才恍然大悟,心裡暗自咋舌,杭州人不愧有「杭鐵頭」之稱,困厄之際猶不失本色,自己今後與浙商打交道,還真要留神在意。
「起初我擔心你是趁機來『殺瘟豬』,現在看來你是個實誠人兒,我是多慮了。」殺瘟豬就是敲竹杠,古平原當然不會做這種發難財的事情,這時旁邊一個木棚里隱隱傳來一聲呻吟。
「喲,把他給忘了。」老者拿了個饃饃走過去。
木棚里躺著個30多歲的病頭陀,衣衫破爛,面容瘦削,一張臉燒得通紅,一看就是在打擺子,神智已經不清楚了。
「他是這天外天管放生的僧人,說起來就是城裡幾家信佛的富戶湊錢請他看著這些活物,別被人盜去吃了。」老者說著也苦笑,「我們剛來時他還好好的,前幾日卻感了風寒,一下子病倒了。」
風寒不是惡症,奈何此地無葯,那便兇險了,看樣子這個人要是再不用藥,一條命很難保住了。這裡缺醫少葯,要是傳起疾病來可是大事,古平原心裡暗暗記下,下次來時除了糧食,還要帶些成藥。
老者說得半點不差,古平原從杭州賺了一座金山回來的消息像長了腳一樣,沒出幾日就傳遍了徽州。侯二爺聽到這個事兒後,氣得不行,把得力的大夥計朱志找來,嘴裡連聲咒罵:「這個姓古的王八蛋,當初壞了我的好事,我正琢磨著怎麼跟他算賬,這可倒好,居然讓他藉機發了這麼一大筆財。」
「不行,這個好機會絕不能拱手讓人,你,」他一指朱志,「有樣學樣,立刻採辦糧食裝船,去杭州天外天。」
朱志嚇了一跳:「東家,那長毛可是殺人不眨眼哪。」
「廢物,人家姓古怎麼不怕。」侯二爺連哄帶嚇,到底讓朱志帶著一批糧食去了。
兩天之後,朱志哭喪著一張臉回來了,一船糧食怎麼運去怎麼拉回來,別說金山銀海,就是一個大子都沒賺到。
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!」侯二爺都要氣炸了。
「東家,您聽我說啊。」朱志也一肚子委屈。
他把糧食帶到了天外天,路上倒是沒出什麼事兒,可到了地兒準備開張賣糧,價格完全是按照侯二爺的指示,是天價,只准漲不許降。
「沒人買,他們手頭還有上一次古平原來時賣出的存糧呢。我就打算啊,等上兩天,等他們的糧食吃完了,自然要來買咱們家的糧,到時候蠍子粑粑——獨一份,由不得他們不掏金子。」
「這主意沒錯啊,可怎麼會一個大子都沒賺到呢。」
「等到他們又快斷糧的時候,那個古平原又來了。敢情人家掐著點呢,價錢呢比上次低,連咱們的一半價都不到,杭鐵頭自然買他的糧食。東家你說了,不許擅自降價,我不敢做主,眼瞅著賣不出去,只得把糧船又帶了回來。」
侯二爺只覺得嗓子里噎得慌,彷彿一個白面饃饃堵在裡面,吞不下吐不出,瞪著眼睛剛想說什麼,朱志又說:「回來路上,又有幾家糧船聞訊去賣糧食了,我想啊,今後這天外天的糧價必然回落,再想像古平原那樣大賺上一筆,是沒機會了。」
侯二爺聽得又嫉又恨,咬著牙正沒奈何,朱志趨前低低道:「東家,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?」
「說。」侯二爺沒好氣。
「我在天外天看見一個人。」
「廢話,那兒不全是人嗎。」
「這個人可不一般。您還記得嗎,去年年初,李續賓李提督領兵在三河鎮附近打長毛,當時本地商人一起請李大人赴宴,宴席上有個營里的幫辦,官銜不過六品同知,藍翎子而已,可是李大人卻對他畢恭畢敬。」
朱志這麼一說,侯二爺想起來了:「對,有這回事兒,可那個人他的身份……」他忽然意識到了朱志話里的意思,「慢著,當時朝廷的軍隊被陳玉成設伏,幾乎全軍覆滅,這個人已經陣亡了。」
「可我看見他了,嘴裡還嚼著白面饃饃呢。」朱志當天曾隨侯二爺赴宴伺候,話說得篤定無比。
侯二爺半張著嘴,眼珠子轉了半天:「啊」地一聲,「我懂了。怪不得當初官府的告示上,有這麼一句『力戰而死,骨骸未收』,原來是障眼法。」
「是。不過依著小人的見識,這件事咱們還是裝作不知道為好。」
侯二爺沒言聲,站起身在廳里廳外來回走了好幾圈,忽然轉過頭:「你說那個姓古的是掐著點去運糧販賣?」
「是。」
「唔,你是不是有個嫡親的大伯,叫朱老六,是個貨郎。」
朱志奇怪地應了一聲,侯二爺又道:「聽說,他也時常去長毛的領地賣些東西。」
朱志大驚失色:「東家,您明鑒,我大伯可絕不是亂匪,不過是有些小貪心而已。您放心,我這就回去跟他說,讓他再也不可到長毛那兒去賣東西。」
「你放心好了,我沒有難為他的意思,反倒還想讓他多賺幾個錢。去,讓你大伯晚上下燈後到我家來一趟。」說著,侯二爺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。
朱志跟著他有七八年了,一見便知道他沒安好心,可是大伯的短兒在人家手裡攥著,沒奈何只得點頭答應,甭管是誰要倒霉,只要別牽扯到自己身上就謝天謝地了。
「老太爺,不得了了。」前番與古平原打交道的那位老者姓李,是個浙商前輩,開了一輩子的綢緞莊,如今歇手不幹了,給兒子捐了個五品官,在京城鴻臚寺當差。這樣的家世,兼之輩分又長,所以這群逃難的人都尊稱一聲「老太爺」。
他正在木棚中,對著那頭陀說:「佛家師父,全靠了這位古老闆幫忙你才揀回一條命。要不是他帶了葯來,早幾日你怕就去見佛祖了。」
頭陀支撐著坐起身,怔怔地不言語,眼裡空洞無神,像是沒聽見一樣。
「你這出家人怎麼這樣,人家救了你倒沒一個謝字。」老太爺有些不滿。
古平原倒沒多想,只當出家人看破生死全不在意,反倒是前幾日來時照料這個神智昏昏的和尚,他迷迷糊糊間往自己手裡塞了一塊玉佩,嘟囔著什麼「人不能進祖墳,玉難道也不能進祖墳」。古平原不解,只得暫時把玉佩收了起來,現在看和尚醒了,他剛想把玉佩從懷裡掏出來還回去,就聽外面一個人大呼小叫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。
這些人都是驚弓之鳥,一看這架勢頓時驚慌起來。
「別急,別急,有話慢慢說。」跑來的這個人是老太爺派出去的一個探子,就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道:「李、李秀成派兵馬來攻打天外天了。」
「這是哪兒來的消息?」
「我聽下城的吳二狗說的,他當了長毛,還當了個小頭目。他還說派來的都是忠王府的王府侍衛,是李秀成的親兵,個個驍勇善戰。」
「一晃兒快兩個月了,突然來攻所為何事呢?」古平原在一旁百思不得其解,但是形勢危急也沒時間讓他再想下去了。
古平原知道自己要脫身並不難,江邊的船還在等著,可是這麼多人沒十條八條船是無法盡數撤走的。見眼前這幫人已經成了熱鍋上的螞蟻,古平原便只尋那個李老太爺說話:「老太爺,這時候不能再念什麼鄉土了,要走得越遠越好。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老太爺連連頷首,又搖搖頭,「當初實在走錯了這一步,也怨我,人老捨不得離鄉,眼下要逃可是無車無馬,怕是害了大家了,唉!」
「不要緊,進山有兩條路,我估計長毛肯定也是分兵兩路而來,咱們動作要快,把木棚子都拆了,用獨輪車運到道上去。」
「這攔不住人家的馬呀。」
「放心吧,我有辦法。」
老太爺見古平原說得篤定,便把大家召集一處,拆棚子往路上運。
古平原也沒閑著,命一個夥計即刻回到江邊,開船往回走,半個時辰內遇到的船都要攔下來,和船老大說明白,甭管船上面是運糧運鹽,全部倒到江里,然後火速趕來救人,至於貨款將來由這些富戶十倍賠償。
古平原派出了夥計後,自己又趕到山路上,一把火燒著了那些攔路用的木頭,火勢一起至少能拖延半個時辰。
「如今保命重要,身外之物能舍則舍吧。」古平原把自己這一次販糧所得的錢款,全都丟在了路上。老太爺一怔,隨即反應過來,「古老闆說得沒錯,舍錢得命,快、快!」說著擼下一枚赤金戒指,往地上一拋,金光閃閃煞是引人注目。
雖說善財難捨,但是畢竟性命要緊,不多時就見火堆後面的路上金銀珠寶散落一地,古平原還嫌不夠,揀起幾個首飾,往路邊淺草叢中一丟,恰恰能被人發現。
「讓這群長毛在草堆里去翻吧。」古平原一閃目發現那頭陀也站在人群中,他走過去,拿出那面玉佩,「大師,這玉佩還給你。」
「出家人要這東西有什麼用,舍了吧。」旁邊有人心疼自己的財物,見頭陀摩挲著那面玉佩出了神,自然沒好氣。
頭陀聽了苦笑一聲,忽然緊走兩步,縱身就要躍入面前的熊熊烈火。
古平原反應快,一把扳住他的肩膀:「大師,萬萬不可。」
「我死了,你們都能活!」那頭佗大病初癒難以掙扎,卻說了這麼一句話。
古平原心下大疑,可是眼前的形勢不容多問,讓兩個青壯漢子半拉半拽帶著這頭陀,自己領著大家直奔江邊。
到了江邊卻是江灘空空,連一艘船也不見。古平原就覺得一顆心往下沉,難道是自己那艘船上的人貪生怕死一去不回,又或者船老大不信只憑一句話就有十倍的貨款補償,所以連一艘船也帶不來。到江邊有船便是一條生路,沒船就是死路一條,自己若是把這些人引到了絕路上,這人命關天,責任實在擔不起。
就在他心裡七上八落的時候,就見從江灣處急速開出一條船,後面還跟著十幾艘,為首的船頭站著一個人,古平原一看便大喜過望。
這人正是喬鶴年!
「鶴公,你怎麼來了。」古平原踩著跳板上了船,一下子把住喬鶴年的胳膊。
「今日巡河,總覺得心裡不安穩,好像要出事,所以命船開過了省境,卻正好遇上你派來求援的船隻。」
有官兒在就好辦了,喬鶴年這幾個月為江上船夫做了不少事,又不加收厘金,船夫們都記在心裡,如今是報答的時候了。喬鶴年一招呼,沒用小半個時辰就七拼八湊組織了一支船隊。
古平原只覺得心裡熱乎乎的,喬鶴年當然也很感慨,他看了看江灘上這些驚魂未定的難民,沖著船夫下令,「先把人都撤到船上要緊。」
難民人數雖多,來的船可也不少,足夠裝上這些人揚帆遠航了。喬鶴年若有所思,喚過一個船夫低聲吩咐了幾句。
古平原眼看裝載著大批難民的船隻都走了,唯有自己身處的這條船隻是開出一箭之地便停了下來。
「鶴公,這是何意?再說為何江邊還停靠一艘空船。」
喬鶴年稍顯得意地一笑:「平原,你稍安勿躁,且看一出請君入甕的好戲。」
不大工夫,就聽馬蹄聲響,一隊長毛馬隊呼嘯而來,馬上都是健卒,各拽刀劍下了馬,殺氣騰騰直奔江邊。古平原緊張地看了一眼喬鶴年,忽聽從江邊那艘空船里傳來幾聲驚慌的喊叫。
「不得了,長毛來了。」
「快跑,快跑,別管船了,逃命要緊。」
隨著這幾聲喊,從那空船上跑出幾個船夫,二話不說「咕咚」躍入水中,腳蹬手刨不一會兒便上了喬鶴年的船。
「開船,慢一些。」喬鶴年輕聲道,隨後又大聲喊著,「你們這些殺才,怎麼不快開船。」
搖櫓的船夫也扯著嗓門回道:「船上人太多了,搖不快啊。」
江面寂靜,別說只一箭之地,就是隔著幾里地,這般喊法也是聽得清清楚楚。
那群長毛里有個頭領,見不遠處這艘船慢悠悠果然是開得不快,於是領著人匆匆忙忙上了江邊的空船,搖櫓如飛直奔喬鶴年這條船而來。
不多時,兩艘船已經快要碰上了,後面船上的長毛卻突然驚慌起來,搖櫓的也不搖了,余者把刀劍都放下,全都伏低身子不知在幹什麼。
喬鶴年往邊上看了一眼,方才爬上船的那個船夫道:「大人放心,他們此時才發覺已是晚了,堵不住的,非沉底不可。」
原來是在船上動了手腳,古平原佩服地看了一眼喬鶴年,提醒道:「鶴公,抓活的更好,不然屍體沉江,誰也不知道是大人的功勞。」
喬鶴年點點頭,命令停船。不多時後面那船進了一艙水,慢慢沉入江中,幾十個長毛手足亂舞,在江水裡載浮載沉,幾個船夫聽要抓活的,躍躍欲試要入水擒人。
「再等一會兒,等他們淹得半死不活再救上來,免得上船之後再意圖逞凶。」喬鶴年冷靜地吩咐道。
古平原見那些長毛一個個被拖了上來,知道事情已經穩穩噹噹辦成了,於是趁喬鶴年安排人手看押人犯之時,他進入船艙去看那個頭陀。
「你方才說,『我死了,你們都能活。』這話什麼意思?」古平原的疑問始終橫亘心中。
頭陀起初一言不發,後來見船艙里的人都出去了,這才把那面玉佩又遞給古平原,然後合什一禮:「貧僧沒出家之前有個謚號,名『愍烈』。」
有時候話不必多,一語驚人即可,像這頭陀說的話就讓古平原吃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謚號是朝廷賜給大臣的身後榮儀,換句話說死了的人才有謚號,而且若按謚法,「愍烈」這兩個字,均是用在陣亡的官員身上,眼前這個人究竟是何人?
「你看看那玉佩,是父親給我們四兄弟每人一塊,上面有我們的名字,意思是兄弟同心。」
古平原依言一看,果見玉佩上刻著「藩荃華葆」四個字,耳邊又聽那頭佗的聲音響起:「我叫曾國華,家中排名老三。」
古平原心思快,看著這塊玉佩,想著這個名字,再看看打頭的第一個字,不禁聳然動容,「難道說令兄是……」
「是。」曾國華點了點頭,緩緩說著,「當初亂軍之中誤傳死訊,朝廷得報賜了謚號、追授騎都尉,入昭忠祠受祀,入國史館作傳,而且賜了一塊御筆親題的匾額『一門忠義』掛在湘鄉老宅的正廳上。我養好了傷找到大哥,本以為死裡逃生是件大幸事,可是大哥問我,難不成還要朝廷把這些厚恤都收回去,把那塊象徵著曾家榮耀的牌匾摘下來?那該是曾氏家族多大的恥辱!所以,從那往後,天下就多了一個無親無故的苦行頭陀。」
古平原聽著聽著,從心底一直寒到腳下,怔怔地問:「那你就一直流落杭州。」
曾國華搖了搖頭:「大哥派人一直把我送到安南,那裡是異國蠻荒之地,我實在無法忍受,便偷偷跑了回來,3個月前才到了天外天落腳,原想著就這樣隱姓埋名一輩子,可惜還是被長毛知道了。」
「他們抓了你,就可以要挾曾大人。」
曾國華一臉的苦澀:「我大哥是不會受人要挾的,不過長毛抓了我,可以公諸天下,這樣朝廷為了紀綱,也不能不治我大哥的欺君之罪,長毛就去了一個最大的對手。」
「怪不得李秀成急急派人來抓你。」
「抓住了,曾家也就完了,甚至這大清天下也要完了。」
古平原這才明白眼前之人身上擔著這樣重大的干係,他一時沒想好下一步應該如何去做,曾國華卻說話了:「古老闆,這些日子我瞧得明白,你是個值得託付的人。這塊玉佩請你拿著,等到我大哥滅了長毛的那一天,你幫我把這玉佩交還給他,葬入我在老家的衣冠冢。將來不論我死在何地,魂魄也會隨著這塊玉佩回到家鄉。」
「好吧。」古平原知道這是個麻煩事,但還是點頭答應下來,卻又疑心曾國華仍有自盡之心,剛想勸解幾句,曾國華道:「你放心,我不願意就這樣死了。長毛害得我人不人、鬼不鬼,總要等到長毛都死絕了,我才肯死呢。」
「那你也要善自珍重,這一次必定是有人向長毛通風報訊,今後難保沒有人再認出你來。」
曾國華咧嘴笑笑:「避人耳目的辦法我已經想好了,」他像是不經意地拿起桌上一盞燭台,忽然拔掉半截蠟燭,用尖釘瘋狂地劃著自己的臉。古平原見狀剛想要阻止,一轉念又坐了回去,嘆了口氣閉上眼,只聽得那鐵刺劃在面骨上讓人牙酸的聲音,真是令人毛骨悚然。
等他再睜開眼,就見曾國華滿面披血,十幾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在臉上縱橫交錯,疼得渾身抽搐,嘶啞著迸出一句話:「將來見了我大哥,把你看到的,告訴他!」
回到徽州碼頭,喬鶴年興沖沖打算押解這批長毛到省城的臬司衙門。古平原卻把郝老爺請來,一番密議之後覺得這裡面大有文章可作,請喬鶴年暫時把長毛扣在碼頭,派了專人看管起來。
古平原與郝老爺分頭行事。古平原將這次救出來的杭州人派車送往省城,特別囑咐那些在京城裡有親戚的難民在路上寫一封信到京報平安,自己負責找信客飛速送到京城。
浙江是文氣最盛的一省,在朝為官的浙江老鄉不知凡幾,日日憂心家鄉被戰火蹂躪,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好消息,立時在朝野上下傳揚開了。沒過多少日子連軍機處都知道了,卻又不知詳情,於是下文給安徽巡撫袁甲三,讓他具文詳稟。
袁甲三接到軍機處的指示,也是一頭霧水,正要命人去查,郝老爺代喬鶴年寫的一封公事「恰好」就到了撫台衙門的籤押房,文中詳詳細細記述了這一次的經過,只不過把被長毛追殺改成了喬鶴年有意引長毛上鉤,一切都是計劃周詳的結果。
袁甲三這些日子被兵臨城下的陳玉成壓得抬不起頭,軍機處左一個申飭右一個命令,這個巡撫做得背晦極了。此時自己的屬下未傷一兵一卒,活擒李秀成的親兵幾十人,真是極漂亮的一功,這一功來得正是時候。喬鶴年將這些長毛俘虜送到省城後,袁甲三在撫台衙門接見了他,溫言誇獎一番,同時細問經過。喬鶴年小心應對,語氣不驕不躁,話里話外把功勞都歸到袁甲三撫民以德,所以百姓危急關頭肯於幫助官軍,故此才能成功。
袁甲三看這個喬鶴年雖是新任官,卻明白曉事,心裡更是高興,於是命府里的師爺與喬鶴年一起起草了一通報功奏摺,喬鶴年為袁甲三寫的一句「越境保民,勇於任事,志士揚眉,發逆逡巡」,連文案師爺也拍案叫好,越發使得袁甲三對此人刮目相看。
不日之後,諭旨一下,所有此役有功之人皆有封賞,袁甲三指揮得當,賞穿黃馬褂;喬鶴年親臨前敵,著加升一級,賞同知銜,遇缺先補。旨意里特別提到「越境保民」4個字,要天下督撫皆向皖撫學習,既有旨意,滿心不是滋味的新任浙江巡撫李鴻章也不得不派人來向袁甲三道謝,因為被救的皆是他撫地的部民。袁甲三的臉上一掃陰霾,像飛了金似地得意,決定好好酬謝喬鶴年一番。
「歙縣是個大縣,政務繁雜,且是一省稅收的膏腴之地,一向由正六品通判任縣令一職。我的意思是就由喬老弟以從六品補缺,至於水道巡察使一職,聽說你一嚮應對裕如,官民兩面的評價都很好,既然如此也不必另委他人,就由你一道兼了吧。反正老弟之才我已盡知,斷無不勝任之理。」
袁甲三一句話,藩司衙門即行掛牌署缺,轉過天來,喬鶴年便是歙縣的知縣大老爺了。俗話說得好,「殺人縣令,滅門令尹」,一年前自己還是個窮秀才,如今卻一躍成為省內一等縣的縣太爺,握著一縣的生殺大權。喬鶴年看看自己身上的鴛鴦補子,頭上新換的硨磲頂子,忽然覺得恍如夢中。
轉過頭看,古平原和郝老爺都在沖著自己笑,喬鶴年拱拱手:「這次的事情多虧了二位盡心,喬某感激不盡。」
「何必說見外的話,我自不必提,全靠了鶴公才能脫離險境,至於郝大哥嘛……」古平原瞥了一眼「老風流」,「他這幾年一直在雜差上兜兜轉轉,還請鶴公栽培。」
「郝夫子於刑名上很是精通,我正打算借重長才,既然說到這兒,我想聘你做縣衙的師爺。歙縣是個大縣,坐衙問案,管理民政,這水道上的事情我自然忙不過來,也請郝夫子幫我的忙,我下『關書』委你做個水道協辦。」
這也就是說,一份師爺的修金,一份協辦的俸銀,每個月穩穩噹噹一百兩銀子到手,再加上三節另奉的贄敬,這樣也算是很寬裕了。郝老爺樂了,「多謝東翁,那麼今後我就是郝師爺了,呵呵。」
「恭喜鶴公,恭喜郝大哥。」賓主其樂融融,古平原也為他們高興。至於喬鶴年心裡更是煲貼,能蒙天語嘉獎,而且特簡提拔,喬鶴年只覺得在京里從恭親王和寶鋆身上受的氣,總算是出了一些。
恭親王此刻正在和寶鋆生氣。
他這幾日心火甚旺,起因在於江南戰事由利而轉為不利,而歸結到根上,起因就在自己的親信戶部尚書寶鋆身上。
江南大營與江北大營苦心籌劃經年,眼看就要合攏圍攻江寧,剿滅長毛老巢指日可待,就在此時,戶部忽然斷了各軍的協餉。沒有餉,別說打仗,能維持兵勇不嘩變已是不易了。
曾國藩、李鴻章、左宗棠、曾國荃這些朝廷倚重的剿匪大臣急得如同熱鍋上面的螞蟻,一個摺子緊似一個摺子地向京里催餉,見戶部不理,又紛紛遞私信到恭王府,主旨就是兩個字——「要錢」。曾國藩的信中說得最是明白:「竭力經營,圖此一舉,事之成敗,唯關軍餉。使其功虧一簣者,萬死不足蔽辜。」這無異於在指著鼻子罵戶部了,而誰都知道戶部尚書是恭親王的嫡系,這般扣著軍餉不發放,只怕日子一長,難免有人會懷疑是恭親王從中作梗。
然而恭親王真的是不明白寶鋆為何要在這關鍵時刻卡官軍的脖子,要說寶鋆與曾國藩還是同年,二人平素並無過節,怎麼平白無故來了這麼一齣兒。
憂讒畏譏再加上疑惑不解,恭親王一見寶鋆打外面進來,臉上還掛著漫不經意的笑容,立時就氣不打一處來,哼了一聲,轉過臉去沒有理他。
「卑職給王爺請安了。」寶鋆是個心思敏捷的人,也就是老北京話兒說的「機靈鬼兒」,一看見恭親王面色不悅,馬上笑嘻嘻地打了個千。
他與王爺在私邸素來是熟不拘禮,這一請安見禮,反成戲謔。恭親王是動了真氣,轉回頭質問道:「你為什麼扣著軍餉不給湘軍?你可知道現在江南戰場上九轉丹成在此一舉。李秀成已經從杭州拚命往北面打,要給江寧解圍,若是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不能儘快合攏,只要他過了宜興,陳玉成在三河鎮就會發兵響應,這兩寇合兵一處,非把長圍撕出一道口子不可,跑了洪秀全一干匪首,數年辛苦付之東流。到那時,別說朝廷,就是這些統兵將領也饒不了你!」
說著恭親王頹然坐下,伸手去抓茶杯,一摸是涼的,氣得揚手摔到門前台階上,嚇得伺候的青衣小廝連滾帶爬地趕忙收拾。
他對寶鋆從沒有這般聲色俱厲,奇怪的是寶鋆也不害怕,不慌不忙地靜聽恭親王發完脾氣,從袖中拿出一本小冊,放在書桌上,示意王爺看看。
「這是什麼?」恭親王邊拿起來,邊皺著眉頭問道。
「我自去年接手戶部,便開始盤賬,南邊打仗天天要錢,又不能封賬來查,所以慢了,上個月才查完,攏了個大概的數目,昨兒剛剛整理成冊。」寶鋆一指那本子,「王爺不是問我為何不發餉嗎?原因就在這冊子里。」
恭親王打開來,裡面是自咸豐元年開始對長毛用兵,整整十年的軍費開銷,以及國庫每年的收入賬。當然這不是細目,而是將每一年收入與支出的總賬一一列明,同時寫明國庫餘額。恭親王心緒不佳,沒耐心一行行地看,翻了幾頁便尋到末尾來看。
這一看不要緊,恭王手一顫,賬冊掉在地上,人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,帶翻了小廝剛奉上的熱茶。
恭親王吃這一大驚,與康熙末年大學士張廷玉邊走邊聽戶部報各地虧空數目,聽到總數時嚇得一腳踩空平地摔傷的原因一般無二。
「一百萬兩!只有一百萬兩?」恭親王幾乎是喊了出來,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寶鋆,又看看地下的那本冊子,彷彿在做一場噩夢。
堂堂大清國的國庫里,眼下就只有一百萬兩銀子!
就算沒有其他的用度,光是付給三十萬湘軍的軍餉,一次就要一百五十萬兩之多,難怪寶鋆不給,就算是把國庫搬空了,他也給不起,付不出。
「這、這是怎麼弄的?」恭親王好不容易定下神來。
寶鋆嘆了口氣:「王爺,這還用問嗎?軍興以來花錢如流水一般,再加上庚申年那一場大賠款,賠給英法兩國一千多萬兩銀子。雖說朝廷歲入三千萬,那不過是浮收而已,真正到了國庫的不到三千萬,這麼一來二去,可不就窮的見底了嘛。據我看哪,現在正是我大清立國以來最窮的時候了。」
「可這哪行啊,這麼下去,打仗打不了,賑災賑不了,就連官員的俸祿也發不出去,我大清豈不如同經商賠了老本,要、要……」恭親王說不下去了。
寶鋆接道:「要關張了。」
「唉!」恭親王一聲長嘆,重又坐回椅子上,事情到了這個地步,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「可嘆我朝自順治年間便『永不加賦』,只能絕了從農田裡打主意的念頭,不過好在『士農工商』里還有一路財源。」
恭親王聽寶鋆話裡有話,抬頭看向他。
寶鋆走近幾步,壓低聲音道:「王爺,當官的有權,經商的有錢,我有一招,能從那幫闊佬手裡摳個千八百萬的出來。」
「哦?」恭親王聽了精神一振,「你有什麼招數?」
寶鋆故作神秘地指了指桌上的茶杯:「王爺,您最喜歡喝的是武夷山的大紅袍吧?」
「你這是扯到哪兒去了?」恭親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。
「王爺稍安,聽我慢慢說。這茶葉稅是我大清稅賦的重要來源,然而天下名茶雖多,都是『老王賣瓜,自賣自誇』,誰排名天下第一、誰排第二、第三,從來沒有定論。」
「那是自然,人皆各有所愛,豈有定論。」
「王爺此言差矣。」寶鋆搖搖手,「之所以沒有定論,是因為各地茶商為了自己的利益,推崇不同產地的茶葉。要是朝廷肯出來說句話,那『天下第一名茶』的封號可就是塊金字招牌了。」
「那又如何,不過就是個虛名罷了。」恭親王還是不以為然。
寶鋆見他還沒明白,只好把話點透:「王爺,您知道這『天下第一名茶』六個字值多少錢嗎?」他比了個「六」的手勢,「不多不少,一個字一百萬兩,六個字就是六百萬兩。」
「什麼!六百萬兩?呵呵,我看你是瘋魔了吧。」恭親王根本不信。
寶鋆一急,吐了實情:「此事不假,京商就肯出這個價!」
恭親王一怔,隨即就明白過來了:「這麼說,是李萬堂出的這個主意。」
「是他。」寶鋆見瞞不過,索性一兜子都說了出來:「那李萬堂聽說國庫缺錢,自願報效600萬兩,所要的就是封京商專賣的茶葉為『天下第一名茶。』」
「他想怎麼封?總不成要一道聖旨吧。」恭親王想起上一次李萬堂所說的「毫無請託」,臉上浮起一絲揶揄的笑容。
「李萬堂想在京里辦個『萬茶大會』,將天下的茶商聚到京城,然後當眾評出冠絕天下的『十大名茶』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,也算是心思獨到。」恭親王邊考慮邊慢慢點了點頭。
寶鋆偷眼看了看王爺的臉色,慢慢說:「這次評選若是要想有分量,能得到天下茶商和茶人的認可,那評判之人就必須是位高權重,一言九鼎的人物。」
「比如說呢?」恭親王故意問道。
「嘿嘿,比如說王爺……」寶鋆大著膽子試探道。
千里來龍,到此結穴。話說到這兒,恭親王已經把寶鋆的來意看得一清二楚了,想了想之後,假意怒道:「放肆,我以秉國親王之貴,難道能去給商人當評判嗎?這豈不是令天下人恥笑,今後我還如何領袖軍機,真是荒唐。」
寶鋆本就是試探,恭親王的話他一字一句都沒有放過,一聽這話就知道恭親王並不反對開這個「萬茶大會」,只是覺得自己身份貴重,不願親臨而已。
寶鋆多機靈,方才在話里就已經留下了餘地,此時連忙轉向道:「王爺,您沒聽明白。我只說要王爺當評判,這京里的王爺可不止您一位啊。」
「呵呵呵,油嘴!」恭親王笑罵一句,「不知哪位王爺要在你身上倒霉了。」
「醇郡王如何?」寶鋆趕忙跟上一句。
「老七?他肯嗎?」恭親王猶豫地問。
醇郡王是道光帝第七子,恭親王的親兄弟,也是當今皇上的叔叔,他與同治帝的關係論起來還要近則一層,因為其嫡福晉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。如今雖只是郡王,但晉陞親王是遲早的事情,恭親王擔心他也恃身份,不肯管這閑事。
「王爺是他六哥,宗室最重規矩,您說句話,七爺不敢不聽,就算要在醇王府的大堂辦,恐怕他也得答應。」
見恭親王還有些猶豫,寶鋆再加上一句:「京商答應的六百萬兩,再加上其餘九個入選的茶商必定都有報效,這下子,只怕一千萬兩還說少了呢。」
恭親王實在是被那見底的國庫嚇著了,思來想去只得下定決心道:「好,就照你說的辦,回頭我和老七去說。這『第一』就許給京商了,你要李萬堂先把銀子交上來解了國庫的燃眉之急。不過要通知各地茶商選茶來京,今年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,再說既然名字叫『萬茶大會』,來的茶商少了也不成話,就定在明年開春採收春茶之後辦吧。」
「喳!」寶鋆喜得又給王爺打了個千。為了這件事,李萬堂給了他二十萬兩的好處,銀票現就揣在懷裡,不必得而復失,自然歡喜。
寶鋆出了王府的大門,一眼看見李萬堂在石獅旁等候,招招手喚過他。
「這事兒辦的不容易,我磨破了嘴皮子,才哄得王爺答應了。」
「多謝大人從中周旋。」李萬堂像是早有預感,並不意外地答道。
「虧你能想出卡軍餉這條計策,王爺急得團團亂轉,現在這當口,別說你要『天下第一名茶』,就是要封『天下第一名人』,只怕王爺也應了你。」說罷,寶鋆與李萬堂一起笑起來。
「你真是聰明,就算不喝茶的,聽了這『天下第一』的名頭也一定要買來嘗一嘗,你們京商這一次等於捧到了聚寶盆,還不大發利市賺個盆滿缽滿。」寶鋆說著瞟了李萬堂一眼。
「都是多虧大人幫忙,到時候京商必定不會忘了大人。」李萬堂恭敬地答道。
寶鋆要聽的就是這句話,滿意地點點頭。「王爺要你速速繳上那六百萬兩,快籌銀子去吧。」